在康乐村办了20年制衣厂,刘常鑫最骄傲的,就是留住了厂里的13位固定工人,他们跟着刘常鑫跟了十多年了。
4月末傍晚的广州康乐村,刘常鑫含着胸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支着的小黑板还有雨打的痕迹,上面写着:“诚寻客户,代工牛仔裤,长期合作。”这行粉笔字是去年疫情后写的,如今已经有点褪色了。
同样找客户的人就坐在他旁边,沿着康乐桥往西排成一队。有的举着纸板,身上披着样衣,但大多数都无人问津。
康乐村招工、找客户的人 朱昊宇/摄
“一整天接不到单也是常态。”刘常鑫在广州开制衣厂将近20年了,去年疫情效益最差,今年可能排倒数第二。他的印象里,在康乐村,宿舍24小时有人睡觉,厂里24小时有人做工,街上24小时有人下单,可现在不是了。
1 “万元月薪”的神话
康乐村里最热闹的地方都在康乐桥周围。桥头一家奶茶店的旁边,十几人围在一起,蹲着的和站着的抽烟聊天,他们都是找活干的工人,感慨着自己干的活不划算,打算挨到晚上等厂长来高价招零工。
4月3日下午的康乐桥西侧,工友和招工的都聚在桥边 朱昊宇/摄
“一个月7000块的坚决不干,这都不是钱,”柏德蹲在工友旁边,像个脱口秀演员般说着,“目标是月薪过万!”1987年生的他,在工友里勉强不大不小,但后脑勺的发旋间,头皮已经直接见了光。
5年前从湖北农村来到广州打工,他早已熟悉了康乐村招工的套路:一般越晚工价越高。从晚上11点开始,直到凌晨三四点都有人招工,“真想赚钱的要通宵”。白天,老板找长工,月薪给7000左右;一到半夜,老板有出货急又完不成的单,一小时通常给到35元,工友们干到早上八九点回去睡觉,下午两三点睡醒再出来找活。
宿舍里,工友们自嘲在这打工的都是“深圳三和大神”,“一人干活,全家不愁”,缺钱就干,累了就睡觉打游戏。用柏德的话说,“现在市场不好订单不稳,长工不如零工来钱快”。这时,他光着身子躺在床上,用床单把自己的下铺围上一圈。
宿舍公用的桌子上散放着一摞扑克,有些牌的四角已经翘起。去年疫情解封回到康乐村后,柏德和室友们有空就边喝酒边打双升。打到最后总会半醉半醒地打趣:“谁要是输了就滚回湖北”。但直到今年5月,柏德的宿舍里没一个人走。“赚多赚少都不会走,留在这还有个念想。”柏德说。
晚上九点,康乐村大街上人流如织。柏德走到康乐桥边,从刘常鑫手里接过一件外翻的白色短袖,一只手捻着领口,另一只手搓转边线。这是一件完成了“四线”的样衣,刘常鑫在招人给衣服缝合和锁边,也招剪线、裁床、焊工和车位。
“一件几块?做多少?”柏德问。
“200件,没有次品每件5块5,明天早上四点前出货。”刘常鑫回答。
“6块成不?”柏德把那件短袖抻了回去。
“那走吧。”刘常鑫犹豫了两秒。
刘常鑫的工厂在康乐桥东边200米左右。一幢临街楼的4层,不到100平米的两个房里有13个工人。柏德在机器前坐下来,从地上拎起一块布料开始车“四线”,顺着轨道的卡口把布送进去,脚踩着踏板,机器的咔嗒声和秒针转动的声音错落地响着。
定肩膀,裁剪领子,缝合衣服的前后两片,柏德做完一件大约需要2分钟。“时间有点紧”,但是柏德没有再放弃。按照要求,他要在工位上连着干6个多小时,才有可能在4点前把货做完,赚到1200块。
柏德在工位上工作 朱昊宇/摄
从招工、讲价到试做,整个流程下来半个小时不到。“他还算熟手,难得。”刘常鑫说着,把小黑板放在车间门口,去隔间里看成衣有没有质量问题。
在康乐村办了20年制衣厂,刘常鑫最骄傲的,就是留住了厂里的13位固定工人,他们跟着刘常鑫跟了十多年了。只有客单量大,又需要24小时内出货的时候,刘常鑫才会去招零工来补补人手。
但刘常鑫其实并不喜欢招零工。每次不得已要招,他都要时不常过来监督,长工的工作质量更让他安心。如果有短工在厂里,他都不敢把手机放在车间,更不用说现金。刘常鑫说:“如果招短工,我会想尽办法让他变成长工。”所以每逢过年他都给工人包车送他们回家,平时有空也一起吃饭。
不过柏德并没有留在厂里做长工的意思,因为他知道,长工夜里没有加班费,一旦做长工,万元月薪就没希望。刘常鑫也承认,康乐村里长工夜里加班就是一种义务,免费加班。“如果给长工加班费,这里开厂的老板迟早要跑,更不用说五险一金”,他也知道劳动法,“可这行一百个工厂里可能只有两个厂能开”,还不包括他自己。
2019年,刘常鑫在朋友圈里转过一篇“深度好文”,讲劳动密集型产业是落后产能,吸引不了现在的年轻人。当年,国家统计局的报告里提到,从事第二产业的农民工下降了0.5个百分点,16~30岁的年轻农民工占比则持续下降至25%左右。珠三角地区就业的农民工比2018年减少了118万人,下降2.6%。
他也不知道康乐村里这些纺织机还能开多久。只是这两年在抖音里越来越频繁看到,认识的供货商开始直播卖布,也有人发了个自动制衣机的短视频,定位在佛山某制衣工厂,22秒生产一件T恤,24小时不断电生产。他内向,不爱互动,但那次他确实点了个赞。
“服装行业,好像就是一种饱和的状态。”他说他没什么信心继续办厂了,更不想上进了。现在的收益虽然比疫情期间好些,但只有做一些特别的衣服才能赚多些,可他不知道什么衣服叫“特别”,只知道别人喜欢就叫“特别”。
2 湖北人的去与留
刘常鑫有抽烟的习惯,但是只抽细烟,他说抽烟是有点寂寞,又怕粗烟杀伤性太大。平时抽15块一盒的长白山777,有人来就拿出33块的钻石荷花烟招待。他很少拿钻石荷花出来,因为这是他老乡回湖北前送给他的,他想留着做纪念。
20年前从湖北来到康乐村的刘常鑫,也只赶上了广州服装制造业的第二个十年。90年代中大布匹市场形成,给制衣提供了原料。邻接的康乐村管理宽松、土地廉价,大量流动人口涌入,做服装加工。到2010年,0.46平方千米大小的康乐村,已经聚集着上万家的制衣工厂。
康乐村制衣工厂
朱昊宇/摄
刘常鑫记得这里务工的最初有“三大集团”——江西人、四川人和湖北人。后来江西人把工厂带回江西了,四川的去其他地方找更好的活做了。只有湖北人,尤其是荆州人,还在这里。
“与其说我们还在康乐村坚守,不如说我们事实上已经落后了”,刘常鑫扫了一眼周围的厂房,不进阳光,机器轰鸣,潮气混着布臭,没人讲话。“这种环境和工作节奏能挨几年?留下就是牺牲。”原先广州发往湖北的大巴隔日才有几班,现在路边大大小小的客运公司都全年发车。
刘常鑫的厂里很多工人都背景相似,要么妻子孩子在湖北老家,要么夫妻俩一起来广州打工赚钱,每年春节才回去一次。不像柏德,他们求稳,就在刘常鑫的厂子里做固定工人,才算熬过了去年疫情。
3 “广州会把我送回湖北”
2002年底来广州前,刘常鑫已经在外打工了十年。1992年,看了电视剧《外来妹》,他也跟着打工潮坐火车南下。车站买不到票,就从票贩子手里收。出了广州火车站,再坐大巴到深圳的布吉镇,他在那里给别人打地基,刘常鑫说在农村这个叫“挖墙脚”。
两年前,刘常鑫才从住了18年的厂房里搬出来,和妻女到康乐桥边的一间二手房里住。厂房楼下是珠宝店和百货超市,白天是销售的喊叫,到晚上音响就放抖音神曲,想在这好好睡觉是一种奢望。让刘常鑫下定决心的,还有厂房的空气。年轻时没感觉,现在他看到灰尘都怕,感觉这空气从别人口里吐出来,自己再吸进去。
一男子在中大布匹市场前的招聘屋中拍照 朱昊宇/摄
虽然住在离市中心不远的康乐村,和工人一样,刘常鑫并没有真正在广州站稳脚跟。除了去番禺交货,刘常鑫几乎都在康乐村里,甚至没有去广州其他地方逛逛,他只知道,很多外地游客都去上下九去玩,“十三行的一些散货就在那卖,十几二十块一件的那种”。
康乐村制衣行业的从业者大多和刘常鑫一样,虽不知道广州“好在哪里”,但很想努力留下来。刘常鑫的朋友林安和他一样在2002年来康乐村开制衣厂。2017年左右林安就感到好像到了瓶颈期,2020年疫情更几乎没赚到钱。他自己的办公室里打印了很多张红色的转让广告,最后还是咬着牙没贴出去。在4月底一次聚会,林安才发现刘常鑫和自己一样,年底都打印好了转让广告,而今年又不贴了。
这座城市留给刘常鑫的记忆,大多和制衣有关,但他依然说,自己最喜欢的还是广州。
“我想留在广州,但现实是残酷的,它会把我送回湖北。”
说罢,刘常鑫又点起了一根细烟。
(应采访对象要求,刘常鑫、柏德为化名)
苏州绸都网络科技股份有限公司 版权所有@2004-2024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苏B2-20100323 网站备案号:苏B2-20090135
苏公网安备:32050902100442号| 国家电子商务试点企业国家财政部重点扶持项目国家中小企业公共服务示范平台江苏省软件企业